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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愁

小时候,见什么都新鲜,处处都觉得神奇。树上的小鸟儿,驯化的小狗,村外的青纱帐,村西南的杨树坟,再远一点儿的寨洼里那两座高大的土山。那土山据说是当年二郎担山路过此地,在云头放下担子稍作歇息,不小心框里掉下来两粒儿泥土,便成了这两座土山。

村南半里地,从西向东,有一条蜿蜒的水渠,叫太平渠。是五十年代初人工开挖的水利工程。渠上架有一桥,桥底下的水最深。我生平第一次在这里偷偷学会了游泳。

村北紧挨漳河大堤。从堤上下去向北,足有三里地的河滩。河滩西部,原来是一片阴森茂密的原始树林,曾经古木参天,绵延数里。正北以及向东,则是凹凸不平的沙丘和连绵不断的树丛、沙坑和草地。在过去不是雨季的时候,河道里常年的流水,沿着冲击成固定的河道潺潺东流。主河道离村稍远,紧临北大堤。南北岸上,长着各种高大粗壮的树木。向东流去的河水,到下游五六里的地方,调转水头拐了回来,紧靠南岸,逼近堤南的曹村、河庄,随后,呈之字形向东奔去。遇到特大洪水,河道里的水便会越出河岸,冲向大堤,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,疯狂地撕咬着大堤,随时会撕开一个口子,决开大堤水漫金山,撞进村庄肆虐发威,让人不寒而栗。

那时候,村里和周边有四五个水塘,常年积水。夏秋炎热的夜晚或是雨后,成千上万只青蛙,齐声高唱。无人指挥却整齐划一,无人谱曲却曲调悠扬,天工造物,犹如天籁之音。田地里,纵横交错的排水渠,水深过膝。水渠里、坑塘边儿,道路沿儿,到处长满茂密的草丛,开着各色各样的花朵。蝴蝶、蜜蜂、青蛙、蚂蚱、蝈蝈、蟋蟀,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飞虫,尽情飞舞盘旋其间,随意爬行跳跃其中。花草中的虫叫和树上的鸟鸣,时起时伏,时近时远,悠然响于耳边,随风飘向天际。

太阳月亮,星星云彩。树木花草,飞禽走兽。村里村外和天上地下的一切,都是那么新奇神秘,那么让人陶醉着迷。

村东头儿路南是生产和修复各种农具的铁业社,路北斜对过儿是公社人民医院。村西头儿有剃头铺、供销社(那时候不叫商店、商场)、和粮站,还有老常家在村里开了一辈子的缝纫铺子。再往西,就是路南的完小(完全小学)、路北的中学。而基层政府机关所在地的公社,是在村子中间原先倪家大地主的中和堂。那可是九门相照的一大片深宅大院儿,规模庞大,远近闻名,是极具文物价值的明清建筑。可惜,现在没有了。

大炼钢铁时村子有个高大古怪、冒着烟的炉子。公共食堂里烟雾腾腾,好大好大的蒸笼,好大好大的大锅。国家困难时期,大锅里曾经是水煮萝卜条儿,飘着稀少的小米粒儿。大人们把这个叫做钢丝穿玻璃。

有一天,村里有了铁牛(东方红拖拉机),我和小伙伴儿追在后面,跑出去好远好远才恋恋不舍的返回。铁牛犁地的时候,成群的乌鸦或喜鹊,散落在新翻的土垄上,有序地抢吃翻出来的虫子。吃完一段,再群飞到下一段,跟着拖拉机,不远不近,不慌不忙。

有了电以后,村西头安装上了电磨,附近村里的人都来这里磨面,嗡嗡的机器声昼夜响个不停。更主要的是,我们去学校上晚自习,再也不用端煤油灯了。从此,告别了鼻孔被煤油灯熏成两个黑窟窿的岁月,也告别了几千年来的油灯时代。

稍微大一些,暑假里和星期天,我也跟着社员们下地劳动,学会了割麦子,掰玉米棒子,刨红薯,抜花生。那一嘟噜儿一嘟噜儿的红薯、花生,特别馋人。劳动中间休息时,可以放开吃个够,但却没有人私自拿回家去。现在的人难以理解那个时候人们的自觉程度。

因为力气不大,队里给我评为6分,后来7分8分。满分是10分,满分叫一个工。每晚社员们都要兴冲冲集中在槽前头(牲口棚)的灯下记工分,年底按出工总量分红分物,平均分配。

上学很幸运,村里因为是公社所在地,小学中学全是国办,全县20多个公社,国办中学才五所。正规的学校,国办的老师。那时候提倡服從分配,到最艰苦的地方去,许多名牌学校毕业的老师,便被分配到了离县城较远的农村公社。我们中学所有的学科老师,后来几乎都是全县最优秀的标杆老师。从小没出村,接受了完整而良好的中小学教育。每每想起,感到十分幸运。

懵懂少年,不懂怎么用功。是老师把我们领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,开启了崭新的人生之路。知识的浸泡,得天独厚的环境,让我们发生着悄然的改变。

想起来很有趣,几乎每个阶段,都有好朋友。小学时学习好又有音乐特长的班长李合印,瞎鼓捣会组装二极管收音机的同桌刘洪林,爱打兵乓球打篮球的杨天存。中学时期朋友渐渐增多,尽是脾气相投、性格相近、各有所长之辈。

想起远房表妹一句过誉的话。她说:哥啊!当年你在中学可捣喂响的嘞!意思是忒有名气儿。我很是惊讶!有点儿蒙圈儿。不在一个学校上学,怎么会知道。况且,也太夸张了吧!细想想,或许是那仅有的一点儿小爱好使然。

从小喜欢文艺,应该是受姥姥影响。经常去姥姥家,每天晚上姥姥在耳边轻声边唱边讲整部的《李蒙正赶考》、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,很惊讶姥姥讲述的那么详细,唱的那么动听,因而印象特别深刻。小学时出演小节目山东柳琴《四个老头送公粮》,一举成名。因为姿势和动作最好,常常逗的老师忍俊不禁,所以颇受宠爱,成为六个队友最前边的领队,算是主要演员。中学时期改行,因为能把笛子、口琴吹成个调儿,便进了学校乐队,跟学二胡,配合京胡给京剧选段或长征组歌伴奏。大学时,滥竽充数,和拉小提琴的一位同学,混进乐队鼓捣起了月琴。

小学四年级开始,不知怎么成了板报主编。为班里那一方黑板组稿,包括编辑、书写和美术设计。

看书和听故事,或许是天生的嗜好。应该也是从四年级开始,或者说,从《欧阳海之歌》开始,便千方百计到处找书看。那时候好多书被破四旧立四新给没收上缴了。不过办法还是有的。小学初中,看了《苦菜花》《红岩》《钢铁是怎么炼成的》,还有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《基督山恩仇记》,以及四大名著等等,大约一二十本。

但最让我留恋和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听故事。特别会讲故事的是我们第八生产队的黄秋成。不高的个子,一头灰白头发,略带沙哑的嗓子,不紧不慢的声调,肚子里有永远讲不完的故事。常常欲言又止,卖个关子,然后把你带入开怀大笑、耳热心跳、惊恐愤怒的爱恨情仇当中去,让你回味无穷,欲罢不能。因为人品好,责任心强,他成为每年秋收看场(堆放收割来粮食的场地)的固定人选。几乎是每个秋收季节凉爽的夜晚,一到饭后,我们一帮小伙伴儿,便不约而同来到东场里,披着一天旖旎的星光或是乘着时隐时现的月色,围着他坐成个半圆,听他绘声绘色,讲那些妖魔鬼怪、才子佳人的离奇故事。一直延续了很多很多年。

当然,家乡的所有,不仅仅这些凤毛麟角,而是沉淀在心底,融化在血液里,烙印在每个毛孔当中的点点滴滴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那些深刻而有趣的一个个片段,越觉得弥足珍贵,让人倍加珍惜。每每忆起,都忍不住把她小心的采摘下来,谨慎的放到时间的保险柜里,认认真真的珍藏,唯恐丢失。每隔一段时间,都要打开保险柜,把她们好好的擦拭一番,唯恐因为灰尘而让她们蒙垢、生锈。夜晚,望着星空,寻找过去的星星。或是看着天花板,让那沉淀已久的往事,在天花板的屏幕上一次次的回放。然后,再一次次的咀嚼和细细的品尝。又像推开一扇莫名的窗,一处一处去寻找那些个旧宅、古树、老水塘。

有一天因事回家,遇见小学同学玉明,得知他竟然成了考古队熟练的老民工,学会了使用洛阳铲,外地还经常有活儿。他给我讲起了村堤北挖出了北朝邺南城的宫殿遗址,随即引起我极大的兴趣,当即去河滩里看了已经挖出的宫殿墙基轮廓。

邺南城是东魏、北齐都城。邺北城乃是曹操所改建。北城南城共用一墙。虽然这里考古已经开始很久了,但多少年来,当地人却并不是尽人皆知,也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更没有惊奇和震撼。包括还不算孤陋寡闻的我,也是很晚才知道。

一时间,有关三国的故事,有关震惊世人的建安文化,有关南北朝的更替,一股脑儿涌上心头。

整个一个少儿和青少年时期,很少有人提及近在咫尺的故事,这里多少代人已经不知道脚底下那些铿锵作响的声音。只是在书本和影视剧中,才模糊的知晓三国、曹操、铜雀台、蔡文姬以及兰陵王、高欢。一直很奇怪,如此一部壮丽史诗,一千五百多年的沉淀,竟然如此的悄无声息,如同一缕青烟,没入云空。

在时间的消磨里,历经坎坷的邺上之人,关注的毕竟是柴米油盐。维持生存,任何时候都是第一要务。硝烟中的繁衍,让许多真相,销声匿迹,灰飞烟灭。唯有不少含义凸显的村名,还密切关联着那段历史。邺镇,三台,曹村,洛(落)鞍台、仁寿,明确地标注着那段历史的基因和元素。

我的那个村庄,老一辈人说,原先叫昭德村。有据可考的是,邺北城东边的一个门,确实是叫昭德门。附近的村庄,就是昭德村。漳河洪水发威,迫使村子迁移,才到了现在的地方。

更想不到的是,经过考古队不断勘探发现,倪辛庄竟然在邺南城宫城之内。这可不是皇城跟儿天子脚下,而是确确实实地地道道的就在皇城之内。

知道了这些,差不多已是大半生过去了。回味儿时的那点点滴滴,仿佛又有了另一番味道。一望无际的青纱帐,纵横交错的沟沟岔岔,起伏的沙丘和丛林,各色各样的花草,以及那时而奔腾咆哮,时而流水潺潺的漳河,一切的背后,好像掩映着那逝去的金戈铁马,猎猎旌旗。浮现出那繁华的都市,飘扬的酒旗,熙熙攘攘的人流。铜雀台上,仿佛胡笳声动。曹操率领着曹丕、曹植和建安七子,大宴群臣,题诗作赋。紧接着,城头变幻大王旗,君王更替,六朝演义。虽然只是历史长河的一瞬,但却石破天惊,地动山摇。在迭起的高潮中,风云际会,波澜壮阔,碰撞催生着承上启下,汇聚华夏之精气,凝集中外之精华,让永不止步的中华民族,大踏步的走向大唐

霜飞两鬓迎春色,重忆当年邺上风。临近拄杖之年,日夜牵肠挂肚的那个地方,大片土地已被征用,正在建设国家级文旅公园。这里的一切,都在发生着深刻地变革。过去的神秘,更增添了一层新奇,处处勃发生机。

历史像一把雕刀,深深镌刻着过去和未来。从哪里来,到哪里去,一切都脉络清晰。眼前的路,一直向着诗和远方延伸而去。

漫步长长的旧堤之上,河道里吹来柔柔的风,清新可人,熏人欲醉。

隔一段时间没有回去,便如坐针毡,坐立不安。那个让我一生都魂牵梦绕的地方。

这,或许,就是人们常说的乡愁吧!

2022年11月5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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